西欧人仔细地朝东方嗅了嗅，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味道？
本文约字，篇幅略长
特色在于：以第一人称为视角，读来也并不觉得枯燥
不是单纯的记叙文，而是循序渐进，力求用最生动的文字展现一个真实的15世纪西欧社会
初到小镇
我是在北大西洋暖流最强盛的一月来到这座小城的。
其实，与其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海滨港口——半环抱式的码头泊满了许多货船。
和其他城市不同，这座小城终年都被一股神秘的香味笼罩着······
这股香味很难用言语来描述，因为它并不是一种单一的气味，更像是多种味道的混合。
而它的源头，则是泊在码头边的那些商船。
听当地人说，这座城镇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纪末——当时的西欧十字军一眼就相中了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旋即就成为了这个地区最重要的战略据点。
后来，随着“十字军时代”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原本已经被废弃的据点迎来了它的“第二春”——香料贸易。
“香料贸易在我们这里已经发展了两百年了，从我曾祖辈开始就已经靠这个吃饭了！”见我盯着那些货船出神，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如是说道。
我循声向他望去，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看来吹过这座城镇的海风并没有忘记在他的脸上留下沟壑纵横。
“这些商船大多是从东方国度满载而归的，从印度洋到红海再到亚历山大里亚，跑这线的商船一年能有几千艘，过去还曾经有过另外两条贸易线，但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这两条贸易线也就中断了。”中年人的脸上透露着神秘感，仿佛在说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线路一：君士坦丁堡——中亚——印度——中国线路二：叙利亚——两河流域——波斯湾——印度——中国
穆斯林——香料贸易的主力军
“嘿！我的老伙计！这次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了？！”中年人突然兴奋起来，向不远处的码头挥舞着同样沟壑纵横的手。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浑身白袍的穆斯林，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狡黠笑容迈步走来。
“我的朋友！真是让你久等啦！这次终于赶在‘香料节’前回来了，整整两个满仓的胡椒，够你用一阵子的啦！”在一番热烈的亲吻礼后，穆斯林一手搭着中年人的肩膀，一手指向不远处挂着新月旗标志的货船，兴奋地有些手舞足蹈。
“嗨呀！这可太好了，‘香料节’的存货我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差胡椒了，之前陆陆续续有两批商人向我兜售，我都没答应，这笔买卖我可是专门留给你的哦！”中年人掏出兜里的卷烟递给了穆斯林。
“哈哈哈，别的货我不敢保证，但是你要说胡椒，这条线上没有谁的质量能超过我的！”吸了一口卷烟，穆斯林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货船，那眼神，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走！先去看看货，‘香料节’明天就开始了，得赶紧准备起来！”中年人和穆斯林一边寒暄着，一边向着货船走去。
能看到穆斯林，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在香料贸易线上，穆斯林的活跃程度超过了其他所有有宗教信仰的人。穆斯林世界的范围西起摩洛哥和伊比利亚半岛，东至印尼，几乎穿越了亚欧大陆的所有重要地区，而这一地区正好位于香料贸易线上。
尤其是这一时期（15世纪），伊斯兰化的马六甲王国兴起，扼守住了东方香料出口的必经之地——马六甲海峡。
毫不夸张地说，穆斯林完全掌控了香料的贸易权，正所谓“哪里有香料，哪里就有穆斯林”！
穆斯林在马六甲地区的香料贸易路线
穆斯林在红海地区的香料贸易路线
香料与圣徒的传说
货船上的香料被源源不断地装卸下来，空气中原本恰到好处的香味变得愈发浓烈了，熏得我不得不赶紧离开。
我快步向小镇的中心地带走去。
大概是在准备“香料节”的缘故，镇中心的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镇上的人口并不算多，却也营造出了一种水泄不通的既视感。
“香料节”在当地的隆重程度仅次于圣诞节，这和西欧人对于香料的重视程度密不可分。
在西欧基督徒的心中，香料是非常神圣的存在——上帝、基督、圣灵、圣母及圣徒之体都飘溢着香料的芳香气息。
我不知道这一点到底是真是假，但是之后寻找住宿时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又有点信以为真了！
因为来镇上参加“香料节”的游客实在是太多了，想找一家能够下榻的旅馆还真是不容易，大概在小镇上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在小镇西南方向的隐蔽之处找到了一家还未满员的旅店。
当店主领着我穿过后院时，我被眼前的一幕惊讶到了——一块菜园子那么大的土地上整齐地排列着6座坟墓！
“你好，我问一下，我的客房是在这些坟墓的正上方吗？”我的心中不免有些忌讳。
“奥，是的，我们这边所有的客房都是安排在这里的。”店主很自然地瞥了一眼墓地，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可这睡觉的地方和坟墓离这么近，恐怕不太合适吧！”店主的态度让我有些生气了，语气不免生硬了许多。
“您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其实这些墓地不是简单的坟墓，而是圣徒的墓地。在我们基督徒的观念里，圣徒都是自带特殊体香的，而这种香味和肉桂的香味很接近，所以在先前‘寻找圣体’的活动中，人们就是依靠这种香味才辨别出哪一具遗体是真正的圣徒！”见我似乎有些疑惑，店主开始解释。
“你看，那两座修葺得相对豪华的墓地就是圣徒玛利亚和圣文森特的遗体所在。有不少老顾客都点名要住在这两座坟墓的正上方，祈求获得圣徒的庇佑呢！”店主一番话倒是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诶，入乡随俗吧，反正这样的景观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的。
“香料节”上的饕餮宴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受到了“圣徒的庇佑”，这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以至于一直到外面人声鼎沸才逐渐清醒过来。
“上帝保佑，希望没有错过‘香料节’！”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喃喃自语。
走出旅馆，一股浓烈的香料气味扑鼻而来，因为昨天找旅馆已经把小镇摸索了个遍，所以前往镇中心广场我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
远远地就看到了镇中心那棵大树形状的雕塑，当地人称之为“香料树图腾”，这是整个小镇的地标。
这种图腾很具有象征意义，据说它的灵感源自于13世纪一位爱尔兰诗人在《乐土》一诗中的虚构景象：
“草地上有一棵树，亭亭玉立。其根是生姜和良姜，芽是山姜黄；花是三层肉豆蔻皮，而树皮是芳香的肉桂；果实是美味的丁香，还有许多碧澄痴。”
《乐土》一诗中的虚构意象
尽管这是虚构出来的意象，但是却并不能阻碍人们对于意境生活的幻想，而香料就是他们唯一的现实表达。
人们在图腾树的正下方围成一圈，并且在桌子上放上了各种各样的美味——鱼、肉、布丁、奶油、蛋糕、蜂蜜、葡萄酒。
就在我怀疑这个小镇上的人是不是把所有能吃的都搬上来了的时候，拥挤的人群再一次发出了惊呼！
原来，当地最有名的厨师亲自到现场为参加“香料节”的人烹制美食！
“据说，他是咱们这儿的贵族御用的厨师呢！”
“我还听说，这次他要亲自烹制一些只有贵族才能吃得到的东西呢！”
“真哒？！那我可得好好瞧瞧，贵族一般都吃些什么呢！”
······
一张围着金色桌布的桌子被放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戴着高高厨师帽的御用厨师开始烹制美味：
胡椒、丁香、生姜、肉豆蔻皮和沾有丁香的洋葱被切碎用来做浓肉汤的辅料；底汤用各种说不出名字的芳香草药熬制；茴芹、薄荷等被碾碎榨汁后按照顺序加入汤锅·····
约莫有一个多小时，一锅“香料浓肉汤”就出炉了！
隔着十几步，我都能闻到锅里那股混合的香料味，凑近瞧了瞧，泛着“咕嘟咕嘟”泡沫的浓汤，我甚至一度以为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药水。
不过，这锅肉汤显然也是具备某种魔力的！
联想到名画《十日谈》的场景
御用厨师颇为自得地用毛巾擦了擦手，心满意足地看着底下人们争先恐后的神情。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一种在观看马戏表演的感觉——御厨就像是指挥，而台下的人们则是受驯的马戏团动物。
我看着人们近乎疯狂地进食美味佳肴的场景，驻足了良久，我完全可以承认自己是被烹制过的香料所吸引，但是如果联想到了“欲望”这个词，那么眼前的一切就显得有些憎恶了。
我并不是中世纪欧洲宗教的狂热信徒，所以也无需介怀宗教所宣扬的“无上道德”，不过很显然，这些被束缚了太久的人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所以，我在其他城市游历时所听到的关于“香料”的评价并不是很好。
在许多道德家看来，香料是导致社会道德滑坡的罪魁祸首之一。其原因在于香料激发了人的欲望，这和堕落、受贿紧密相连。
因为消费香料带来的短暂享受与所花费的时间、人力和金钱不成比例。通过长途贸易而来的香料，本身就价格不菲，而后续对于它们的加工就更加纷繁复杂。
以小镇当地制作沙司为例。
制作沙司所用到的香料必须事先放入研钵中进行研磨，然后按要求以一定的比例进行混合、调制。为了这一目的，当地贵族家庭的厨师要指挥许多仆人从事不同工作，筛选香料、清洗用具，研磨香料等等，众多的财力、人力、物力被耗费于一小部分人的短暂享受。
这，在当时处于“禁欲时代”的道德家看来是不可接受的！
为香料成品做准备
为了宣扬道德家心中的不满，他们甚至将批判的范围扩大到了厨艺本身！
德国讽刺作家乌尔里希·冯·霍顿公然表示：
“香料是食物的逆反，它篡改了上帝创造的自然秩序。”
指责惯用香料来做调味品的厨师毫无内涵可言，把食物的实质内容变为了单纯的外在形式，并且认为这些人是实行“欺诈之术”的恶徒，用香料的罪恶感欺骗人们的味蕾。
我无法反驳这样的观点，但是很明显这种观点只是一种很极端的清醒。
因为，整个小镇的人依然沉浸在美味的食物狂欢中，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场狂欢里的饕餮······
伊甸园在东方？
“爷爷，这些胡椒和香料都是从哪里来的呀？”一个稚嫩的童声打破了我的遐想。
“这些啊，都是从东方来的”一位老者一边搀着孩子一边指着港口的方向。
“东方是什么呀？怎么会有这么多香料啊！那里好玩吗？”孩子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问道。
“唔···这个我也没去过···不过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香料更是数不胜数，简直就是天堂啊！”老人的眼中似乎变得有些迷离了。
“哇！那我也想去看看！”孩子开始变得兴奋起来。
“不行！听那些船员说，东方的人都是半人半兽的怪物，皮肤黝黑，连头颅都长在了胸前，那些香料就是他们日常吃的东西，你要是去了，说不准就会把你给吃了！”老人连哄带骗地向孩子诉说着东方的神秘。
果然，孩子听完后原本期待地眼神透露出了一些恐惧，旋即就不再提要去东方的事情了。
其实，不只是小孩儿，中世纪的欧洲人一直对东方既抱有幻想又十分害怕。
自古典时代以来，欧洲人一直认为东方充满了神秘，而他们所探寻到的东方极限就是“印度”。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对于印度的认识依然很模糊，对其他的香料产地更是一无所知。
然而，奇异而珍贵的事物总是与怪诞之地并生。
欧洲人认为，香料的稀缺并非本质意义上的稀缺，而是由环境造成的。来自印度的香料神秘莫测，它以人们不清楚的方式从地图上广阔而未知空间突然出现，这对于迷信“鬼神学说”的中世纪西欧人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刺激。
可事实上，这所有充满传奇色彩的幻想都是建立在贪婪和欲望之上的！
在“香料贸易线”上的穆斯林故意隐瞒了真相，将东方的香料描绘得非常神秘，其目的就是为了哄抬香料的价格。而西欧的商人也愿意相信这种绘声绘色的故事，甚至许多西欧的商人还将这些传说和轶事以游记的形式表达出来。
在这出“双簧戏”的作用下，尚处于黑暗懵懂时代的西欧人被忽悠得找不着北。
于是，香料就这样成为了西欧最炙手可热的商品。
不过，在我看来，与其说是西欧人被忽悠，倒不如说是西欧人更愿意去相信这些跳脱于宗教之外的世俗意境。
中世纪的欧洲人饱尝宗教禁锢之苦，教皇的巨大压力像一个枷锁一样让欧洲人喘不过气。
面对生活之苦，他们更愿意去相信这些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故事，因为来自东方的这些传奇使得他们坚信这个世界上依然存在着美好的事物，正如他们所以一直幻想的“伊甸园”一样。
所以，香料对于西欧人来说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精神极乐世界的钥匙，用味觉的刺激来激发对于美好生活的幻想。
这，就是身处“禁欲时代”的欧洲人活下去的理由！
我回望了一眼小镇的中心，“饕餮宴”还在进行。
只不过，这一次，我似乎看见了隐藏在人们狂欢外表下的精神痛苦······